翎十九的小竹林

【苏紫】归途 3

 

第三章

 

仙人的目光不经意般的落在一步之前的少年的身上，冬日时不时刮过的寒风让少年的短发有些微的凌乱，后颈随意绑起的小辫子随着主人的走动不断摩擦着并不细腻的衣料。

这衣衫也未免单薄了些，紫胤一面向前，一面零零散散地走神。

二人俱是无话，唯有脚下被踩踏过的薄冰发出阵阵细碎连绵的声响。

百里屠苏渐渐停下了脚步，风从丘陵的缝隙间呼啸而过，像是动物的嘶吼。

仙人走到少年的身边，看到百里屠苏微颦着眉，神色有些阴郁地看着前方掩映在丘陵之间的蜿蜒小径。

少年正在变声的嗓音有着低迷的喑哑：“从这处开始，似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紫胤听罢，神色一凛，凝神细查之下却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妥。

“你可有不适？”

少年顿了顿，摇头道：“现在只是有些感觉，再往前感觉会强烈些，却也不是不能忍耐。”

仙人淡色的眼眸些微的眯起，若有所思。

百里屠苏见紫胤不再出声，便继续向前走去。脚下的路渐渐分出无数的岔路，状似重复繁琐，平庸无奇，却看得紫胤暗暗心惊。

风渐渐急了起来，受寒的鸟雀惊起，发出一阵羽毛摩擦的声响。

“从何习得五行八卦之术？”仙人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百里屠苏慢下脚步，看向紫胤。纯黑色的眼睛些微睁大，衬得眼珠愈发浑圆。

“你师门何处？”紫胤这句话出口，便觉得心底有些微的涩然。

 

也大约是五百多年前，清和曾为了他的徒儿以身犯险，便是最终得了天意垂怜，未有性命之忧，却也是几乎毁去了百年的道法根基。紫胤还清楚的记得他询问清和这是何苦时，清和唇边似是看透，又似是执迷的微笑。

清和那时说道，他的术法剑道都传授给了他的徒弟，这就宛如是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与重现。即便他这次灰飞烟灭，魂魄散尽，只要夷则还在，他便在。

恍然间还有清和自嘲般的低叹：“徒弟啊……便是来讨债的。”

那夏夷则，也确是未辜负清和的百般爱护。其在帝位数十载，仍是不改本心。待到天下清平，朝堂稳定，便禅位于一宗室子，并无半分留恋。现如今已是修成地仙之体，侍奉于清和左右。

而紫胤，并没有这样的气运。

其大弟子陵越虽为天墉城掌门百年，却终是未成仙身，渝百岁而故去，如今早不知轮回去了何处。而二弟子百里屠苏，即便天赋超群，未及双十便悟得剑道精髓，却是一世凶煞缠身，早早夭折。

自此，紫胤再未收过弟子。

 

少年并未察觉到仙人情绪的变化，原本圆润的眼眸些微垂下，“我没有师门。”见紫胤眉间颦起，百里屠苏又解释道：“我自记事起便走在山河江湖之中，四海之内，并无定所。”

“脚下阵法，你如何破解？”

“阵法？”百里屠苏一愣，“我只是……”少年犹豫一下，方才说道：“我只是向着让我不适的方向前行。”

紫胤眉间褶皱更深，上前一步便把住了少年的手腕，果见其心跳急促，全身的肌肉都僵硬的轻颤。

这情状，与小徒儿为煞气所苦时并无大不同，只是症状轻微很多。果然如此，紫胤低叹，便是再活一次，百里屠苏到底算是焚寂的半个剑灵，于凶煞之力的感应，比常人要敏锐许多。

仙人修道千年而凝成的纯净真气透过二人交握的手一点点进入少年的身体，渐渐抚平因煞气而掀起的波澜。

“可有好些？”紫胤的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些许。

“嗯……”百里屠苏一时语塞，双眼不自在地瞟向别处，不敢直视仙人清亮透彻的冰灰色眸子。耳边平息不久的鼓点声又渐渐响起，气息也随着鼓点的节奏有些微的紊乱。

紫胤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继续向前走去，却也不曾松开少年依旧长着剑茧的手掌。

少年全部的触感都仿佛集中到了二人相接的肌理，仙人的手掌有着些微的凉意，握久了却又从紧贴的肌肤处生出温暖的意味。紫胤修长的手指些微扣着，指尖轻按在少年的手背上，百里屠苏小心翼翼地用上一点力道，二人的手指便纠缠在一起，宛如鸳鸯交颈。

百里屠苏的心下有些忐忑，担心紫胤会不耐甩开自己。他却不知，在许多许多年前，他夜不能寐之时，仙人也曾这般，握着他的手，彻夜地坐在他身边哄他入睡。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二人便走到了一处略微开阔的平地上，一间简易甚至有些破陋的房舍背靠丘陵而立。仅有的两面窗户都闭得严严实实，大门却敞开着。

紫胤退开一步，问道：“便是此处？”

手上骤然失去的温度让百里屠苏不禁轻握起拳，便如同想要留住一点气息在掌心里。

“是。那些孩子便是被关在此处，那门……是我踢开的。”少年说到此处，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与你在翻云寨做的事一样，紫胤看了百里屠苏一眼。

当初跟着百里屠苏云游四方的海东青阿翔并未如他想的一般留在锦娘身边，而是得紫胤点化，走上了修行之路，于三百年前已有小成。

阿翔可以口吐人言之后，便将百里屠苏下山后的种种际遇都讲与了紫胤。仙人也是这才知道，小徒儿下山不过几月，竟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霜。难怪……他执意不肯回天墉城时，原本深埋于少年眼中的执拗已然被磨砺的平和而坚定——令人心悸。

 

那矮房中仅有一张将近占去房子一半的床榻，陈旧的棉絮在阳光下与灰尘一同翻滚。

紫胤皱着眉头审视了一番，长袖一挥在空中画出几个符篆，浅蓝色的阵法在不大的空间中亮起。

光芒散去之后，地上显出了一个昏暗的入口，丝丝黑色的煞气弥漫开来，散发着不详的意味。

仙人转身看了看面色又苍白了几分的少年，终究还是觉得留他一人在此处更不妥当，便伸了左手去将少年牵在身边，“不要离开我身后。”

少年只觉心中翻涌的恐惧焦躁都被这声音抚平，乖巧的点了点头。

 

百里屠苏的眼睛堪堪适应了浓重的黑暗，眼前便豁然开朗。光线带来的不适感渐渐平息之后，眼前竟是一片蔚蓝，甚至可以看到有零星的小鱼远远游过。

少年愣了愣，半晌伸出手去在眼前轻轻挥过，海水被划动时翻滚起繁杂的纹路，甚至能听到细碎的水流相互撞击的声响。

“幻术而已，不必惊慌。”紫胤的声音从容平和，心里却已是警醒。

寻常幻境大多朦胧迷茫，宛如梦境一般。如这般恍若真临的幻境，绝不是轻易可以构架起的。

百里屠苏收回手去，蓦然湛蓝的剑光亮了起来，几把灵力化成的长剑护持在二人周围，缓缓旋转缠绕。

少年偏头看着身前仙人的背影，雪白的长发在海水的波澜中些微的漾开，又在蓝色的剑光映照下有些微的模糊。

百里屠苏一直褶皱的眉心渐渐舒展，我怎么会惊慌呢，你明明就站在这里。

手掌间传来的热度在身边冰冷的海水中愈发明显，少年在与仙人交握的手上加了些力道，身上被煞气侵蚀的痛感都似乎渐渐平息。

海水突然从深处翻涌起沉重的波澜，原本柔和的水流在力量的冲击下化成了锋利的细柱向二人的方向袭来，水流与剑光碰撞激起了无数细碎的光点。

紫胤拂袖之间手中化出了一把却邪，身体微微转了个角度，将百里屠苏完全挡在自己身后。

光点被水流渐渐冲开，一条玄色的巨龙出现在二人眼前。说是龙，实则怕是已入了魔道，煞气升腾不说，身上覆盖的鳞片斑斑驳驳，有些地方甚至已然露出了累累白骨。四周的海水在煞气的熏烤下温度渐渐上升，无数暗旋散布在水底，仿若一踏入便会被卷入无底深渊。

紫胤颦起眉，手中的长剑上光芒更盛。

 

却邪乃是祛除妖邪的名剑，此时却在交锋中被蒸腾的煞气渐渐侵蚀出了细碎的裂纹。

紫胤于剑术一途，才华卓著，便是天界真仙也几不能望其项背。可是此时，却是真真被束缚住了手脚。隔绝煞气的法阵仅在这一处，以百里屠苏对煞气的感应，若是踏出，恐有性命之危。

故而，不能退，所有攻击都只能以剑气灵力强行扛下。

不多时，紫胤握着剑的手臂被冲击的力量震得隐隐泛起酸麻，剑身上原本细碎的裂纹一点点加深，演变成细长的裂痕。

即不退，便进。

紫胤手中的长剑剑光刺穿巨龙之时，自身也分崩离析，锐利的碎片划过仙人的侧脸，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

一刹那的怔忡在此时亦是不可挽回的疏漏，沾染着煞气的巨尾从仙人的身侧拍来，仅仅是被力量催动的水流便让人几乎站立不住。

仙人转身，尚来不及捏诀施法，便看到少年手中煞气凝成的长剑斩碎了水流与巨龙尾部的鳞片，浓腥的血液很快弥散在海水中。

百里屠苏便这样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