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归途 2-翎十九的小竹林

第二章

东海近岸之处多丘陵，不利于农耕，亦少有桑树繁茂之处，故而愚夫愚妇多打渔为生。近几日东海风暴不息，正是断了许多人家的生计。

紫胤隐去了身形，随意走在丘陵渔村之间，远处东海上阴沉的浓云重压，便是白日也不见多少阳光。紫胤正思索此处异变是从何而来，不经意间看到一处似是村口的地方，不少男男女女聚集在此，面露焦急之色，徘徊不去。

紫胤停下脚步，站在远处微微颦起双眉。

一黄衣少妇攥着身旁汉子的手，脸上犹自带着泪痕：“怎么还不回来？虎儿要是真的……真的……”话到此处已是哽咽，再说不下去。

周围的百姓闻此，眉间褶皱又加深几分，另几名女子亦是落下泪来。

“我看那什么少侠也未必顶用”，一旁一个人蹲着的汉子有些不屑地说道，“明明就还是一小崽子，又长得娘们似的，能有多少力气？”

一众人听此都沉默了下来，只有女人悲泣的声音不绝。

紫胤正欲前去询问个究竟，却感到不远处丘陵之间似有脚步声传来，凌乱纷杂又跌撞轻盈。

不多时，几个孩子被人领着走了过来。孩子们一看到村口站着的男男女女，像是一下子有了力气，跑动起来，一身着褐色短衣的小男孩许是因为虚弱，跌了一跤，摔在地上却是连哭的声响都没有。

方才正在哭泣的黄衣少妇见此几乎怔住，却是一动也不得。

领着孩子们的少年一把抱起那小童，走向了这对夫妇。女人终是反应了过来，不管不顾地甩开汉子的手，将少年抱着的男孩抢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少年也不在意似的退了开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幕亲人重逢的场景。

少年一身黑色劲装，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骨架尚未完全长开，并不比那些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孩子强壮多少。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就是普通江湖少侠般的打扮，并无什么出众之处，紫胤却莫名觉得一阵心慌。那少年又从人群中退开一点，仙人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冰灰色的眼眸些微张大，几度张口却又归于沉寂。

挺直却并不浓密的长眉，流光溢彩的纯黑色眸子，削尖般的流畅的下颌线条，还有，眉间那一点新血般的朱砂。

紫胤缓缓闭上眼，再缓缓张开，雪色的长睫微颤，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黄衣少妇抱着孩子哭了半晌，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虎儿？”

小童的望着自己的娘亲，脸颊上泪痕潸然，却是一声不发。

女人的脸上又露出惊惶的表情，“虎儿？你怎么不跟娘说句话？”那小童仍是只顾流泪，什么声响都没有。

男男女女们这才察觉到自家孩子安静的过分，不由面面相觑。

一汉子抚过女儿的头顶：“这是孩子被吓到了吧？别是吓傻了啊？”

方才一个人蹲着的汉子站起身来，便向着那少年发难：“这就是你救回来的人？怎么是这个样子？莫不是你施了什么妖法！”

“胡说什么！”少年未置一词，倒是方才黄衣少妇的丈夫站出来说话，想来这应是村中较有地位的人，那汉子张了张嘴便没再吭声。

“百里少侠，多谢您把帮我们把孩子带回来，我们这些村里人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但是您以后就是我们这小渔村的大恩人。可是孩子现在这样，您有没有什么办法再帮帮我们？”那男人虽是满目焦急，倒也还算知礼。

少年摇摇头，正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带着稚嫩的喑哑：“我到那地室时并未遇到什么，仅有这几个孩子被关着，便把他们带了出来。药石术法一类实非我所能及，不敢置喙。”

汉子难掩心中失望，一时心如乱麻。女人们闻此，不由搂紧了怀中的孩子，却是神色恍然，不住流泪。

少年微颦了眉，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沉稳从容。

“贫道紫胤，略通术法，不知可否一试？”冷淡威严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虽是问句，语气却并没有什么起伏。少年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身体不受控制般的转了过去。

身着蓝白道袍的仙人便立在那里，三千霜华一丝不苟地束在玉石的发冠里，淡色的眉目带着不染凡尘的冷意，周身自有三分凛然剑气，威严华美。就如昆仑山巅上万年不化的冰雪，过于纯粹的美铺陈开来，竟是让人生出了几欲退缩的畏惧之感。

“神仙？是神仙！”愚夫愚妇们几乎是惊慌失措，而后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求求神仙救救我的孩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祈求与期待，却是不敢直视仙人的身姿。

紫胤皱皱眉，颇有不悦，他是一向不喜凡人奉迎的。仙人走近那被黄衣女子搂着的小童，衣袂翻飞的时候，少年闻到了空气中升起的细微的冷香。

仙人查看了一番，而后浅蓝色的光芒从仙人的手间晕染开来，笼罩过孩子们的身体，而后慢慢散去。

“不过是浅显的噤声法术，现已解开。惊悸于身有伤，还需静养几日。”仙人说完，转身欲走。

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仙人的袖子，紫胤停下脚步看向他时才发觉不妥，急忙松开了手掌。

那边的村民早已向着仙人叩起头来，嘴里不住地念着些听不清的语句。仙人眉间褶皱更深，随手唤出了一个阵法，少年只觉眼前有润泽的蓝光闪过，再回过神时已站在了方才走出的丘陵里，仙人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平淡，无悲无喜。

这时正值深冬，南方虽不如北方漫天大雪，却也一地的冰霜。少年的舌尖仿佛也被冰雪覆盖，僵硬的感觉让他发不出声音。

少年感觉到仙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有越来越快的鼓点在耳边响起，一根根弦被鼓点拉开，几乎勒住了少年的脖颈，让他呼吸困难。半晌，少年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名讳？”方才听过的冷淡持重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打乱了鼓点的节奏。

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的犹如脚下踩着的冰的细渣：“百里屠苏。”

紫胤早有所料，闻此却还是忍不住轻叹。他本想若小徒儿能得天意垂怜，侥幸重生，也便是了。从此山高水长，能自由自在的重活一世，也算全了当年百里屠苏逝去时仍有许多事情未曾经历的遗憾。而重生的百里屠苏与他，应是穷尽碧落黄泉，再无瓜葛的。却不想今日还有重见的一天。

紫胤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相见，又如何？

即便相见，难道他还能再为这少年自顾自的筹谋一切？当初紫胤曾以为将小徒儿困于天墉城，便是不得自由，也终是能护他一世安稳，平静老去。但结果如何？他仍是看着那少年对着自己使出的空明幻虚剑的剑光染红了昆仑的天光，然后一步步走下天墉城长长的台阶，走向魂飞魄散的结局。

仙人胸口郁结的气息渐渐转为一声长叹，目光渐渐飘向远处看不见尽头的苍穹。襄垣已如约达成了当日的允诺，那他也该践行那时襄垣许下的条件。

沉默又笼罩在这一处不大的区域里，百里屠苏觉得心头像是远处东海上空的浓云，沉重挤压之下，让少年心下有几分惶然，焦躁一点点在心中升起。

仙人深深看他一眼，一拂袖召出了一把长剑，这便欲离开。

“等等！”百里屠苏的话出口才发觉焦急之下自己几乎破音。少年此刻并不明白心中的恐慌从何而来，只是留住这个仙人的念头在他的心里不住盘旋。

“在下……有事想请道长相助。”百里屠苏一拱手，尽力稳下自己的心绪，声线却仍是有些微的颤抖。

蓝色的剑光淡去，紫胤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今日途经此地，正遇到村中孩童被掳几日，村民却不得法相救，便出手相助。虽然顺利，那处地室却实在有几分怪异，故而……”少年一口气说到这里，已是气竭，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呼吸，忙喘了口气又说道：“想请道长于我同去一探。”

仙人浅色的羽睫些微垂下，缓缓阖上又缓缓张开。一句“我独自去便可”还未发声，就看到了少年纯黑色的眼眸里小心翼翼的期望，与当年天墉城上小徒儿每每提了什么小小的愿望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拒绝的话就哽在了喉里。

那孩子当年就是十五岁的时候，在昆仑山巅艳红的朝霞里跪在他的身后，声音轻微却又坚定：“弟子不过也只是……倾慕一人而已。”半大的少年被锐利的石块刺进脚掌，却浑不在意。最后反倒是抓着自己的衣襟落下泪来——便是落泪，那孩子的态度亦不是柔软的，仍是执拗的犹如天上落下的陨铁。这样的性子，却莫名让紫胤狠不下心来。

“便依你所言。”紫胤答允时低叹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